第四章 吾与汝同归(1/3)
当年这道会试题目取自《中庸》,而归有光这句话笔理不深,而且在格式方便更是欠缺严谨,所以被专门挑了出来,批了一个“粗”,就是粗疏不精的意思。
归有光自是文章大家,而他的应试时文却不合规范,得到了许多人的嘲笑,然而这其实是说明,归有光潜心钻研真正的文章大家之道,对应试之文反而并不娴熟——他不像其他学子一样,低头只看八股文不看八大家文章,他是真正将八大家的文章学到了真传的人。
“你、你说我可以,”这学子气愤道:“不许说我老师!”
“怎么,吴中的书生人人喜欢褒奖他们的老师,却不能容忍他人说一句公道话?”王世贞哈哈大笑道:“刚才震川先生不是说,海纳江河,开坛无妨争啄吗?怎么现在还不许人说话了?”
他不等人说话,又道:“举业一道,自来都是敝帚自珍。师傅是什么样,徒弟大抵就什么样。有时候好的学不到,坏的偏能传承,我就问你,制艺上若是能想到什么写什么,看到关雎之句,你又能想到什么呢?”
“自然想到君子慕少艾,君王思贤才。”没想到这学生大声道。
“文章做坏了,人脑子倒还没坏。”王世贞道:“这要是换个心思不端的人,说我看到关雎,想到了《白蛇》、《莺莺》,按你这个至情至性的理论,考卷上也能写这些小说之言?不黜落你黜落谁呢?”
“这个……”苏州府尹王廷咳嗽了一声,温声道:“元美说的不错,应试文章,所求所问都是治国大道,怎能有小说家之言?若漫摘典故,不出经史子集,则有‘故作艰深’或‘矜为俳丽’之意,背离大道。须知文章必要以圣人之言为先,个人之言,不可遮覆。文章真正要做得庄雅冲夷,真醇正大,无奇谲之态,无藻缋之色,无柔曼之容,无豪岩之气,方才是到了火候。”
他这话说的谆谆,而且晓谕了切切实实的道理,那些个学子们,都露出了服气的神色。
陈惇却听出了更多的东西,只因此时的所有考题,俱出《四书》,四书的道理都放在那里,你可以扩充或阐释,但永远不能提出异议和质疑,即使你文章做得再好,甚至道理讲得再明白,这样的文章也不会被取中的,这就是王廷所说的“必要以圣人之言为先”,至于个人之言,如果不应试制艺的话,你想怎么写怎么写,但是制艺就不能允许漫撒发挥。
比如说“麻冕,礼也”这句话,由麻冕这种织物想到用之做成的冠带,由冠带想到其代表的礼仪、身份,这是合情合理的,但你要是说看到麻冕我想起了披麻戴孝,由披麻戴孝我又想到了棺材灵堂,这简直就是可笑了。
陈惇暗道,这也就是归有光和徐渭屡试不第的原因了。归有光提倡“至情至性”,认为好文章在于抒发胸意,而不注重格式俳韵,其文字是真诚感人了,但格式和典故,却引用地非常不恰当。而徐渭这家伙,脑子更是天马行空,思维跳跃,就跟手里拿着一大把铜钱的人一样,你哪儿知道他下一枚铜钱往哪儿抛呢。他的文章不看个五六遍,根本品不出真正的味道来,但谁会有这个耐心去一字一句地品读呢?
只可惜王廷这个灭火器并不管用,这边灭了火,那边王世贞又挑起衅端来:“我听说,震川先生曾经说过,‘欲文之美,莫若德之实;欲文之华,莫若德之诚;以文为文,莫若以质为文,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’,原话是这样吗?”
归有光点头道:“是。”
“请问先生,”王世贞道:“这‘德’和‘质’分别是什么?”
“德,是写作之人的品德,也是文章承载的道德。”归有光解释道:“质,是质理,是本性。”
“所以先生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,重视写真情实感,重视文章的本性,”王世贞道:“这是韩愈的主张,所以先生效法韩愈、欧阳修是吗?”
“我以唐宋之文变化自得,求文之神,平易自然,清新一时之风气,赞许真情真性,”归有光道:“因故提倡效法欧阳修、韩愈。”
“那么先生究竟知不知道,”王世贞露出一个半是讽刺半是看好戏的笑容:“韩愈、欧阳修,大力提倡古文,想要复兴的,正是秦汉文章!”
“啊——”这许多学生惊讶不已,他们虽然日日诵读八大家文章,却并不知道韩愈、欧阳修竟然提倡复古,而且学习的正是先秦两汉的文章。
王世贞作为复古派领袖,大力提倡“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,推崇秦汉时期的古文。而归有光作为“唐宋派”的代表,主张“变秦汉为欧曾”,主张学习唐宋八大家的散文。但现在王世贞却说,连八大家之首的韩愈、欧阳修,都主张学习秦汉文章,那么唐宋派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?
“韩愈、欧阳修提倡复兴秦汉古文,”归有光依旧缓缓道:“是因为当时文坛上盛行浮华靡丽的骈文,六朝以来讲究排偶、辞藻、音律,声律,缀风月,弄花草,淫巧侈丽,穷妍极态,席卷了当时文坛。骈文中虽有优秀作品,但大量的是形式僵化、内容空虚的文章。这时候韩公站了出来,倡导诗文革新,反对绮靡晦涩的不良文风,写了大量平易自然、有血有肉的散文,使散文走上了平易畅达、反映生活的道路。”
王世贞点了点头,却听归有光道:“元美为后七子领袖,继承前七子复古主张,可知道前七子为何要宗法秦汉之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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