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却余愿(1/1)

我上了梅山，寻着了那棵老梅树。树下埋了坛酒。那是十五岁那年生辰，爹爹和哥哥所赠，说是待我出嫁做喜酒喝。终究我们都没有活到那日。我挖出了酒，爬上了树，便好好替自己和他们喝一喝。好一会儿后，忽的觉着树下有异动。定睛一看，竟是个人。再揉了揉眼睛，瞧着面如死灰，毫无生气，怕同我一样，也是个魂儿。有故事的魂儿。只是我瞧着这魂儿的架势，像是要跳下山去。这年头，魂儿还自杀？我便随即折了树枝，打在他腿上。那魂儿脚下不稳，便跪倒了。“小鬼，赶着去投胎？我估量着你是走错了。”哈哈哈那迷路的魂儿放声大笑。虽说我是喝了些酒，但生前自认酒量不差，脑筋清楚的很，便又特别真诚与他说：“你瞧这儿，鬼影儿都没有。投胎这等好事，都是争着抢着的。毕竟受尽万千极刑终才换来一次投胎转世。”后转念一想，投胎如此慎重，肯定得领着，而眼前这魂儿，怕是受不了刀山油锅…随即便又补了句更真诚的话“你便在等等，忍忍，可好？”不说到好，这一说，只听呜呜呜那逃魂儿掩面痛哭起来。我便手足无措了。想着自己自幼便做男人模样，哭的日子着实不多。只是每每遇着不痛快的事儿，便与哥哥喝一杯，第二日便好多了。于是我跳下了树，将手里的酒放与他身侧。“这是我与父兄一同酿的酒，本相约共饮，奈何天不遂人愿。怕是这酒同你有缘，便与你共享了。”瞧着他仍掩着面，倒是不哭了。我便转身要走。又想难得好酒，竟还没有名字，倒是可惜了。黄粱一梦，万事皆空。既是，何不做场春秋大梦，淋漓酣畅。“小鬼，喝了这黄粱酒，做场春秋大梦吧，梦你所想，想你所梦，岂不快哉。”说完我便下了山。

梅城外有一处别院，破旧不堪。我推门而入，园内杂草丛生，应有多日没有打理。我进了屋子，屋内简陋，只有一桌一椅。还有一张床。我瞧见桌上有张纸，纸上满满的字。再看时，却只是“愿意”二字。纸周围已然积了灰。床上摆着元钱，里头躺着一个人。我静静地走到床边，握住那人的手，“晚荷，我来同你道别。”她睁开眼，“阿锦，是你吗？”伸出颤抖的手，轻轻触碰我的脸。“你的脸？”她瞧着我，仔仔细细的摸了一下。便收回了那纤弱冰冷的手。开始抚自己苍白的脸，轻轻描摹了那胎记的模样。“我恨了它一辈子，它误了我一辈子。它伴我出生时我不知。待到懂了人事，我便视它如妖魔。时时白纱遮面，叫它不见天日，瞧他如何羞我辱我。后来我遇着一位翩翩公子，爱慕欢喜，便更恼它恨它，终究害了我的良人，断了我的姻缘，误了我的终身。可是，阿锦，我一直不知羞我辱我伤我误我的不是它，是我那颗卑微怯懦的心。”我觉得那日的晚荷同过去不同。以前她话不多，只是听着。她喜欢听戏，听着什么才子佳人，有缘无份，便只是抹眼泪不说话。如今道是愿意同我说说话了。这几日我便陪着她。第七日她说想去同心桥走走。我便扶着她去了。走在桥上，她问我可否望到我哥哥葬的地方。我想哥哥死在苍庐，隔着座乌山。她说：我困于这方天地，只觉同心桥是世间最高的桥，能看尽世间的人和物。我便伸出手，指向了南边，她靠在我的肩头，又说：有一日，我本与你约好，去同心楼品茶听戏。只是来的不是你却是你哥哥。他同我说你被爹罚了却不想失了约，扫了兴，便嘱了他来。我便同他走上了同心桥。桥上，清风徐徐，阳光正好。他忽的同我说，“晚荷，若有一日，我用红妆换你的白纱，你可愿意？”我看着他，满心欢喜，却不知怎的，只得落荒而逃。阿锦，你可知，透过他那双清澈的眼睛，我瞧见了白纱遮面的自己和白纱遮住的妖魔。我怎能忍受那个丑陋羞耻的自己出现在他的眼睛里啊。后来他便去了战场，我在同心桥上等呀等呀。他却再也没有回来。我的心碎了，碎成了红泪，一行一行淌在脸上，浸透了白纱。我将它取下，盖在头上。那一日，清风徐徐，阳光正好。

我忽觉得晚荷变得很轻，轻成了云烟，飘过了乌山，停在苍庐，化作了雨露，落在了土里。我想她应是欢喜的。晚荷破了业障，了了心愿，终入了轮回。那我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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